《矿民、马夫、尘肺病》:人间苦悲,涛声依旧
2020年3月30日,纪录片《矿民、马夫、尘肺病》借助网盘链接在豆瓣、微博、朋友圈等平台广泛传播,与以往情况不同的是,这条链接背后的资源并非盗版,而正是来自于本片的导演——独立电影人蒋能杰。当日,《矿民、马夫、尘肺病》登上豆瓣实时热搜榜首,截至4月2日,本片有7084人标记看过,4.7万人标记想看,豆瓣评分8.7分。
湖南省湘西南,本片的拍摄地,也是导演蒋能杰的故乡。矿产资源富饶的越城岭山脉纵贯于此,百余年来,当地人向大山求取着源源不断的财富,而作为代价,大山也留下了数不清的矿民的亡魂。外公死于矿难,父亲、大伯、二叔、三叔都因采矿患上尘肺病,蒋能杰的人生与这片土地上的苦难紧紧纠缠在一起。2010年冬天,大学毕业两年的他带着摄像机回到老家,跟着父亲蒋美林上山运矿,和矿民们同吃同住。这部成片时长仅82分钟的纪录片,他一拍就是九年。
苦是这部纪录片的基调。穷困、病痛、生离、死别,苦难像空气里弥漫的尘埃,一口接着一口吸进肺里,让人被扼住咽喉一样窒息。苦却又不是它的全部。人们在苦里笑,在苦里爱,在苦里挣扎一生又舍不得离开。原来,生活不一定是苦难,但一切苦难皆是生活。
01 苦与逃
“这次矿难以后估计要停工很久,看这次的情况,今年开不了工了。三个矿民倒了,有一个已经死了,有两个送出去抢救,不知道能不能救回来,已经说不出话了。又是炸药中毒,又要赔几十万。上次那家矿洞一次就死了五个。”
意外和死亡是矿民的家常便饭。假炸药的毒烟像一只长长的手,不断地把倒霉的矿民拖进幽深的矿洞。可这近在咫尺的死亡却激不起幸存者面上的一丝波动,只有谈到几十万的赔偿款时,他们才露出欣慰的笑,仿佛是为一场成功的交易交口称赞。
“我知道今天会停工,我一个人守场,我就不去看矿难,眼不见为净,我没看见,我一个人睡觉就不怕。”
对死亡的恐惧比死亡本身更令人煎熬,它像一副镣铐让人寸步难行。为了能再次迈进那个黑黢黢的矿洞,矿民们学会了逃跑,他们要跑得比恐惧更快,快到看不见恐惧为止。向前是荆棘,向后是深渊,当一家老小的生计尚且难以维系,这些奢侈的情绪又怎能有一席之地。
“月落乌啼总是千年的风霜,涛声依旧不见当初的夜晚。今天的你我,怎样重复昨天的故事。这一张旧船票,能否登上你的客船……”
冰雪封冻的山上散落着几个破败简陋的窝棚,窝棚里燃着一小堆火,火边围坐着不能归家的矿民。旧手机里播放着《涛声依旧》,他们就这样沉浸在专属于自己那个年代的温柔里,外面刺骨的寒风进不来,疲惫与哀愁也进不来。苦难的生活按下五分钟的暂停键,一曲唱罢,矿民们又回到了苦难之中。
02 苦与怜
“今天是1月2号,昨天是元旦节啊。用完这批炸药就能回家了,回家就看婆娘了。”
“你那边下雪了吗?这边是白茫茫的一片啊。”
“老蒋说你脚冷,想回去给你暖脚了。”
望不到头的艰苦日子里,温情变得格外宝贵。妻子的声音像严冬里的一杯暖酒,浇化了因劳作而僵硬的躯体,唤醒了苦到麻木的灵魂。长长的细线连着两颗心,一颗在山下,一颗在山上,彼此怜惜,相依取暖。生活就在这一牵一引间,逆着苦难的激流,缓缓向前。
“也留一点给拾矿的,麻丢山有个拾矿的女人,不小心滚下去差点摔死了。”
挖矿本是男人的专职,但矿洞旁陡峭的山坡上总是会有女人的身影。她们弯腰在矿民倾倒的废弃矿渣里认真翻找,捡出被遗漏的矿石,再背到山下卖掉。摄像机画面中的场景仿佛是朱尔·布雷东笔下《拾麦穗的女人》的油画,却没有了金色的阳光和麦穗带来的暖意,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冷硬的灰色。苦难也是有等级的,即使已经遭受着巨大的苦难,却还是对更苦的生命心怀怜悯,这是人类共情的本能。矿民们有意丢出几块矿石,是为拾矿的女人添一点活下去的希望,也是为自己丢掉一些心里的苦。
03 苦与憾
“有家矿洞15还是16个人,全都得病死了。除了没下井的厨师,其他全都不在了,好像老板都死了。”
“我诊断书写的是矽肺引起的肺结核,拿到新宁县医院报销,人家不给报销,说我是职业病。”
山上的矿被封了,矿民们的苦难却远没有就此结束。由于长期无防护地在粉尘环境下工作,许多矿民患了尘肺病,也因此失去了劳动能力。尘肺病算工伤不能报销,申请低保又不符合条件,矿民家庭前半生用命换来的积蓄全搭在了治病上。尘肺病对于没有经济来源的农村家庭来说,宛如一个无底的深渊。
“一起拍过照吗?”
“一家人?没有。”
“给我再拍个遗像吧,拍个单人照。”
“多活一个月算一个月,这种病没什么预兆,死的很快的。”
赵品凤,当了二十多年矿工,不到五十岁,尘肺病晚期。他家中有年迈的母亲、智力障碍的妻子,和一双还在上小学的儿女。2017年10月,赵品凤的儿子被查出患有高血压、胸膜炎、肾炎、血尿症。看着手机中儿子的脸,赵品凤的妻子第一次在镜头前落了泪。
2018年5月,村子里经历了一场普通的停电,停电断掉了制氧机的工作,也结束了赵品凤的生命。在他临走前,家里人拼命地打电话,却没有叫到救护车,他的离开像他所经历过的一生一样,无能为力,无可奈何。
葬礼上,赵品凤遗像的背景被扣成了北京天安门,那是他一辈子都没去过的地方。哀乐的声音很大,大到听不清孤儿寡母的哭声,只有无尽的悲伤一涌一涌地溢出来,在屏幕上流淌。五十岁的赵品凤终于离开了囚禁他一生的苦难,却好像不是解脱,却好像是遗憾,却好像意难平。
结语
在中国,据民间组织估算,尘肺病人数量高达600万,是全国第一大职业病。
赵品凤走了,《矿民、马夫、尘肺病》的故事结束了,可故事外的人间苦悲,一如那江流滚滚,涛声依旧。
或许我们无法截断这江水,但至少要看见。
在那苦难中沉浮的人们啊,请不只允许他们幸福,也允许他们悲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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编辑:杨博雅